第二十六章
1894。平壤。旅順 by 寒禪
2018-5-28 06:01
第二十六章 行刑
**************************************
“‘此歲此時吾事止,男兒不復說行藏。
蓋天蓋地無端恨,付與斷頭機上霜。’ ”
**************************************
人們聽著他說的話,面面相覷,沒人聽得懂。而且那人缺了壹塊嘴唇,說話漏風,聽起來更怪。
縱然如此,他還是不停地說,大聲地說。縱然雙眼被綁,他還是壹邊說壹邊左右四顧,像是看著眾人說話壹樣。說著說著,竟痛哭流涕,血和唾沫從那嘴邊的缺口順著胡子不停流下。雖聽不懂說什麽,人們也聽得出其說話淒然。
蘇明亮壹邊聽著,壹邊緩步鉆入前面的人群,心蘭見狀忙跟上為其打傘。再看蘇明亮的表情,只見其下顎更是抖得厲害,頭仰得更高,呼吸加重,壓跟沒察覺有人在看著他。
心蘭從未見過蘇明亮這樣的壹幅表情。
這時那囚犯沈默壹會,那穿官服的忙向劊子手使了個眼色。劊子手點了點頭,上前把其腦後的牌子摘掉。
那囚犯慘笑壹聲,又說起讓人聽不明白的話來。這次說得特別的慢,特別的感慨,四句句子,停頓清晰,像是壹首────詩。
劊子手今次沒有理會那囚犯了,任其壹邊說,自己壹邊喝酒,又把酒噴到其大刀上,然後提起了刀。其助手也走近那囚犯,拿起他身後的辮子使勁地往前拉,仿佛要連發帶皮的撕下來。那囚犯雖有反抗,然而受制於人,只得乖乖地把脖子伸長。
這時四圍的人皆摒住呼吸,等待著他們期待已久的壹刻。那劊子手好像挺享受這麽多人註視著自己,環視四周人群,半晌還未下手。那監斬的不耐煩,喊了聲:“砍吧!”
劊子手又點了點頭,吆喝起來,刀提得更高,那助手也使勁地拉。那犯人知道那是自己生命最後壹刻,也像剛才壹樣聲嘶力竭地吼叫起來。
兩把聲音交織著。
直至聽到沈重的────點頭聲。
鮮血從脖子直噴上天,足有壹丈高。
“呵!”四周的人群發出驚嘆的聲音。婦女們把頭側向壹邊,又有婦人用手捂著小孩的眼睛。
那無頭的身體還是跪著,半晌才倒下。血不停地從脖子流出,直至把跟前的泥窪子染成“血窪子”。
手,還是被反綁在身後。
壹切,像是舒緩了壹點人們心中的憤恨,也滿足了壹部份人的好奇心。
過了壹會,人群在雨中開始四散。之前的罵聲現在沒有了,余下了哭聲,還有那些失望的聲音:“完了?”“就壹個?”“不好看的!”“走嘍!”
心蘭瞥了那屍首壹眼後連忙低頭,也對蘇明亮說:“走吧……”
然而蘇明亮始終看著那屍首,目光呆滯。看到連四周的官兵也漸漸離去,才茫然地說:“他們……他們就讓屍首放在這兒嗎?”
“應該過幾天才收拾吧……”心蘭壹直留意著蘇明亮的表情,見他下顎還是不停地抖,呼吸急促,額冒虛汗,嘴唇發白,便用手帕幫他擦汗:“妳沒事吧?”
蘇明亮回過神來,深深地吸壹口氣,搖了搖頭說:“沒事……就是……看不慣吧……”
心蘭壹臉疑惑的看著蘇明亮。
**************************************
雨還在下。
兩人打著傘並肩而行,壹路上沒有說話。
原先還打算去和順戲院看戲,後來蘇明亮說身體不適也沒去了。
到了左府,叩了門,下人打著傘出來迎接。
“再見。”蘇明亮終於開腔。
“嗯!妳也早點休息吧!”心蘭轉身步上石階。
“好……再見!”
“對!妳明天來嗎?爹說妳壹段時間沒留下吃飯了。”
“……再說吧……”蘇明亮始終心不在焉。
心蘭見狀也不再打擾蘇明亮了:“好吧……那……再見。”
“再見……”蘇明亮呆呆地打著傘,直到大門關上,還是站在雨中楞著,半晌才轉身離去。
**************************************
蘇明亮回的不是自己的店鋪,而是去了通天街附近壹所破舊的小樓房。
從樓上下來,走到大街,拐進了壹條小巷,近來壹直被人跟蹤的感覺又來了。
剛才和心蘭壹起的時候已經有所感覺,現在更是聽見身後有故意放輕腳步的走路聲。
聲音越來越近,蘇明亮壹手打著傘,另壹手從懷中取出壹匕首。
腳步聲就在後面。蘇明亮突然轉身,把匕首指向身後。
壹副似曾相識的臉孔。匕首也緩緩放下。
**************************************
中新街。玉如客棧。
整層二樓只余下兩個客人。壹人是穿著洋服的蘇明亮,另外壹人三十來歲,穿著普通淡色長袍馬褂,沒戴帽子,露出光滑的額頭,看上去像個平常書生,就像蘇明亮平時的裝束。
兩人對桌而坐,桌子就在樓臺邊上。
雨越下越大。街道上載著鬥笠打著傘的行人匆匆地趕回家。
那人坐得筆直,壹手擱膝,壹手拿著扇子。相反蘇明亮則弓著背,雙手擱在桌上,拿著杯子,眼泛淚光,神色茫然。
接下來的對話已不再是中國話了,而是刑場上人們聽不懂的語言。
“東西呢?”那人看著蘇明亮,神色凝重。
蘇明亮從懷中取出壹個小包。打開小包,裏面有壹封信和壹點銀兩。蘇明亮雙手抖顫地翻開信紙,看了幾句便看不下去,忍了很久的淚水也終於淌下。
“給他母親的?”那人問。
“是……”蘇明亮低下了頭,雙眼通紅,恨恨地攥緊拳頭道:“我壹定要為石川報仇!我壹定會手刄這群無知的清國豬!”
那人也難掩感概:“想不到他惡衣菲食,省下來的,就是為了給他母親……”又道:“組織會再給多壹點的。”
蘇明亮聽見更是悲傷,淚水堵不住的往流下:“那妳們為什麽以前不給他多壹點了?!為什麽要在人死後才給他多壹點了?!”語氣甚是怪責。
“樂善堂不是每個外員都像妳這麽富有!能開店的必須是那些跟別的勢力有連系的外員!”那人有點像長輩般地訓斥。
蘇明亮仍沒理會,還手敲桌面埋怨道:“我就在旅順……我就在旅順!為何我就不能接濟他壹下?……為何不讓我知道他就在這裏?!”聲音也越來越大。
那人看著樓梯那邊:“噓!別那麽大聲!”又道:“妳該知道,這是堂規!”
蘇明亮冷笑壹聲:“堂規?又是堂規!”接著又憤恨地看著對方:“妳感受過沒有?親眼看著朋友被砍頭而出手無策的感受沒有!”越往後聲音越近乎撕裂。
“朋友?”那人有點詫異:“妳不是很少朋友的嗎?”
“他是我同鄉……也是我在研究所裏……唯壹壹個朋友……也可能是我這輩子,唯壹的故國朋友了……”
“節哀吧……”那人感慨地點了點頭,半晌問:“其實……妳為什麽就是和其他人談不來了?”
“因為他們妒忌我!”
“妒忌?”
“他們都妒忌我中國話說得好!妒忌我有真辮子!妒忌我已走遍四百余州!……可是他們不知道……我最想走遍的……卻是我自己的國家呀!而我最恨的,就是這條豬尾巴!”蘇明亮把辮子扔到身後,合上了眼,新的淚水又順著舊的淚痕淌下:“……只有石川……只有他了解我……他給我買故鄉的特產……給我講故鄉的故事……甚至乎……給我買了回故鄉的船票……只是……”
“妳父親不讓妳回去。”那人黯然道。
“小時候就說要學好中國話……長大了就說要繼承生父遺誌……回去不就是壹個月嘛!”
“現在妳父親不是想妳回去嗎?”
“回去?我盼了很久,但為什麽偏要在這時候?!”
“他召了兩次了。妳可知道,他不是壹個有耐性的人。”
“……是他叫妳來的?”蘇明亮驟然神色凝重,像是有所顧忌。
那人也冷笑壹聲:“要是他叫我來的,我就不會這樣跟妳見面,妳更不會知道我來過……但是我想……他可能已經派人來了。”
蘇明亮楞著看著那人,像是不敢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