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1894。平壤。旅順 by 寒禪
2018-5-28 06:01
第七十六章 宣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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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古老的民族缺的,究竟為何物?我帝國之成功,又是何故?只怕,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若如此,這古老的民族所欠缺的,或許是,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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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寶貴的眉毛跳動了壹下,目光漸漸變得深邃:“兵戰之場,立屍之地。必死則生,幸生,則死……”他當然知道嶽冬惦記蘭兒,也知道他意誌還不夠堅定,這時凝重的目光也落到他身上:“就如妳這次死裏逃生壹樣,只要妳記著蘭兒那句‘以死為生’,那就必然能與她相見!”
“是!”嶽冬也凝視著左寶貴點了點頭,畢竟經歷了這次大難不死,他也不得不相信這話確實是其道理的。
“軍門!”這時所有營官魚貫而入。
伍大夫拔出了所有針頭,約翰也完成了檢查。左寶貴緩緩起床,拿起茶幾上的壹盤月餅,走到壹眾營官面前。
看著壹個壹個成熟穩重,剛毅忠勇的臉龐,想到他們由放蕩不羈的少年,成長到現在統領五百人,獨當壹面的營官,心裏早已把他們看作是半個親人,還有楊建勝和楊建春壓根就是自己親人,但再想到當太陽再次出來的時候,還不知道能不能相見,在戰場上經歷了生離死別四十載的左寶貴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睛。
“來!吃月餅!”左寶貴擡起了盤子,勉強笑道:“老韓特別有心思,見八月十五就給咱們做了些月餅,但他可不知,這可會影響軍心哪!來,冬兒妳們也來吃吧!”
營官們都恭敬地拿過月餅吃下。
“妳們別介意呀!老韓臨時做的,只能這樣子了!”
看著手中的月餅,真是百味雜陳。家人的容貌也只是在心裏壹閃而過,因為他們更關心的是即將到來的大戰,還有面前這位對自己恩重如山的老將軍。
“咱們……就算團圓了!”見所有人都吃好了月餅,左寶貴突然凝重起來,向營官們鞠躬拱手:“也拜托諸位了!”
營官們聽見紛紛跪下,也再忍不住,聲淚俱下道:“別這樣說吧軍門!”“別這樣吧表哥!”“沒有妳就沒有咱們今天呀!”“對呀!”“放心吧軍門!咱們這裏沒有壹個孬種!”
左寶貴擦了擦眼淚,拍了拍各人的肩膀,勉強淺笑道:“好!都起來……都起來!”又問:“士兵們怎樣了?準備好了嗎?”
營官們點頭道:“準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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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寶貴率領壹眾營官和嶽冬,還有其他親兵登上控制平壤北門的咽喉────牡丹臺。
月華像是為他們在山腰亮出壹條道來。
宏大的堡壘高低起伏,城墻縱橫,垛口連綿。四處的火炬把整個堡壘亮得通紅。五百多個勇兵密密麻麻,壹層壹層的遍布在堡壘邊上,也有沿著登上頂端山路的兩側。所有人都註視著他們敬重有加的左寶貴左軍門。
然而,秋風肅殺,月影淒迷。
沿途壹雙壹雙的眼睛,如流水般靜靜地在自己身旁流淌著,又有如流星般悄悄地在自己頭上劃過。
士兵中有剛從坎北、愛美二山退下來的。有滿身傷痕的、有頭裹白布的、有壹臉汙垢的……壹路上默然無聲。只有火炬啪啦地叫,還有樹影沙沙作響。
哪怕他們看見自己到來已經稍微安心,哪怕自己壹臉嚴肅,毫無懼色,左寶貴還是知道,閃爍不定的火光下,那些壹雙壹雙的眼睛裏,是迷惘、擔憂、緊張、惶恐、期盼……是,對自己的期盼。
好不容易登上了堡壘。左寶貴深深地呼吸著,慢慢地轉了壹圈,擡頭環視四周分為上、中、下三層的勇兵,每個勇兵都默默地註視著自己。
突然間,壹把聲如洪鐘,氣吞山河的膛音撕破了山間的寂靜:“將士們!”
聲音在夜空中回蕩著。遠在玄武門和附近堡壘的將士也能隱約聽見,紛紛走到靠近牡丹臺的邊上,註視著這邊人煙沸騰的牡丹臺。
聽見軍門這讓人熱血沸騰的膛音,縱是不齊,牡丹臺的勇兵們還是壯了底氣的應道:“在!”
左寶貴審視著四周,提起嗓子喊:“今天是中秋佳節,我和大家都壹樣,很想和家裏的親人團聚!然而事與願違,倭人持兵強犯,讓我等不得不禦侮於境外!如果咱們都因思念親人而不能奮戰,最後令國家要像向泰西各國壹樣向倭寇割地賠款,試問妳怎麽面對妳的鄉親?怎樣面對妳的子孫?妳能自豪的跟他們說,妳在平壤跟倭人打過仗嗎?”
楊建勝見左寶貴力竭聲嘶,呼吸開始急速,上前勸道:“別勉強!身體要緊!”
左寶貴擺了擺手,強忍身體的不適,繼續高聲喊道:“我大清被泰西各國欺負數十年也罷了,現在連日本這蕞爾小國也欺負到咱們頭上來了!妳們知道為什麽嗎?是因為咱們缺了氣節!缺了脊梁!缺了靈魂!舉國上下,文官愛財,武將惜死,為官者率獸食人,為民者同類相食,焉有不敗之理?焉有不被人欺負之理?!”說到這兒,左寶貴的眼睛也紅了,聲音也變得沙啞,而且青筋暴現,然後就是壹輪嗆咳。營官們趕緊上前拍了拍他的後背,嶽冬則遞上了水壺。
此時士兵們也開始激動,如慢慢翻滾的熱水,急速而沈重的呼吸聲有如黑夜裏大海的波濤聲。
左寶貴稍微休息壹下,喝了口水,腦海掠過壹幕幕這些年來為國家憂心如焚的畫面:“妳希望妳的子孫萬代都要向洋人卑躬屈膝,割地賠款嗎?……妳希望妳兒子像妳壹樣,不是替朝廷征收稅款,就是四處彈壓嗎?……妳希望妳兒子像那些走投無路,鋌而走險,最後被咱們殺死的胡匪嗎?……又或像那些逆來順受,任人宰割,終日呆若木雞的百姓嗎?!”
“不!”這時很多激動的勇兵們也喊出雄渾高亢的膛音來。
“是!咱們很難改變這壹切!但只要咱們戰至壹兵壹卒,縱然是敗,縱然是死,這裏的百姓會感激咱們,國人鄉親們會為咱們驕傲,咱們的子孫更會為這麽報仇!”深深地呼吸幾下,又繼續喊:“他們可能衣衫襤褸,但不會再任人宰割!他們可能食不果腹,但不會逆來順受!他們對內不會阿諛奉承,或畏懼官吏!對外不會卑躬屈膝,顧忌洋人!因為妳們已經為他們,為這個有數千年歷史,四萬萬人的民族,找回了氣節!找回了脊梁!找回了靈魂!”
說到這兒,每個勇兵,包括嶽冬和營官們,都熱淚盈眶,更有人提起手拭去淚水。因為左寶貴的每句話,每個字,都是瀝血之言,也確實是勇兵們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有著切膚之痛的真實感受。
是的,咱們是生於壹個正在沈淪的國度,活在壹座將傾的大廈,寄身波詭雲譎的時局,面對著冰冷無情的歷史巨輪。但咱們除了無奈,除了接受,自己其實還能選擇奮起抵抗!哪怕是螳臂當車,哪怕歷史記不下咱們每個人的名字,國人們、親人們、子孫們也起碼知道,世界上曾經有這麽壹個,為了他們舍身取義的好將士、好夫君、好兒子、好父親、好先輩!
承前啟後。盛世,不都是由後人踏上先輩的骸骨開拓出來嗎?
左寶貴手指向後方的玄武門:“今夜或明早就會有大戰,我會親守此門。我向諸位保證,我,左寶貴,若是戰敗,此門就是我的墳墓!若妳們願追隨我,同善堂亦會盡心照料妳們的家人!但我也希望妳們能向我保證,若沒有命令,那就壘在人在,壘亡,人亡!”
負責鎮守這裏的楊建春再也按捺不住,趁機喝道:“眾將士聽令!”
這時每個勇兵都早已熱血沸騰,如火藥庫般等待長官的燃點:“是!”
“壘在人在!壘亡人亡!”
“壘在人在!壘亡人亡!壘在人在!壘亡人亡!……”所有人都緊握拳頭,熱血激昂地咆哮著。還有旁邊四個堡壘和玄武門的奉軍勇兵們也在隔山喊叫,形成了壹片熱烈翻騰的汪洋大海。
激憤難平的還有嶽冬。熱淚盈眶的他此刻才真正覺得,自己壹直生活,習以為常的世界,是壹個多麽扭曲,多麽悲哀的世界。他此刻才清楚,左叔叔這些年不停跟自己說的“保家衛國”,蘭兒壹直希望自己能像其父親壹樣,父親嶽林臨終前對自己的冀望,到底是什麽回事。而他也終於感到,這世間上,原來真是有東西,比父親、比蘭兒,更為重要。
雄渾壯闊的吶喊聲在平壤北門拔地而起,久久未平,像是向北方磨刀霍霍的日軍昂然宣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