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他人的屋檐上落著自家的雪

　　“我得到過某種承諾。”老人回答道。
　　許樂從這句話裏隱約想到了壹些什麽，低頭沈默。
　　“我們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彈藥和軍事培訓。戰艦和機甲這種東西妳們聯邦人肯定是舍不得給的，那麽，請支援我們足夠的槍械和彈藥。”
　　“怎麽送過來？我覺得這是最大的問題。”許樂擡起頭蹙眉問道。
　　“妳逃亡壹年的時間，看來對當前宇宙的局勢不是很清楚。”老人說道：“妳們的軍隊已經打到了西南星系，整個空間通道已經被妳們完全控制，輸送彈藥武器並不是什麽難事。”
　　在許樂的概念或者說印象中，聯邦和帝國是相隔無數光年極為遙遠的存在，不論是直膜空間裏的六年半，還是穿越空間通道，都讓兩邊的交流變得非常困難，所以先前才有那樣的疑問，直到聽到沃斯領袖的這句話，他才想起來，自己英勇的戰友們已經打了過來，轉瞬間，壹股莫名的激動與渴望湧入他的身軀，有些迫不及待想要回到那些家夥身邊，回到那片危險的戰場上。
　　“最好把妳唇角的笑容控制壹下。”沃斯冷漠說道：“侵略者的笑容很是刺眼。”
　　老人用顫抖的手指輕點文件當中某個頁面，繼續說道：“另外，我希望妳們的部隊不要進入這片星域，我和我的組織絕對不會允許妳們真的把我們的星球收割幹凈。”
　　“這個，我真沒辦法承諾。”許樂很直接地說道。
　　沃斯老人沒有繼續這個話題，沈默片刻後說道：“那我要求妳們的部隊在被占領的行政星上保持足夠的冷靜，盡可能地不要傷害平民。”
　　“可以。”許樂回答的沒有絲毫猶豫，然後附加了壹句，“但平民和軍隊的定義權，必須由我們確定，我不可能為了避免誤傷帝國平民，而讓自己的同僚付出無謂的犧牲。”
　　“至於軍事培訓的地點，我認為這條走私星際通道比較合適。文件裏提到護航的要求，其實和這件事情是壹體兩面，我們的經濟來源主要依賴於這條走私航線。”
　　“說到經濟，我希望妳們的政府能夠給予慷慨的物資援助。記住，是易兌換物資……聯邦流通貨幣，在帝國等同於廢紙。”
　　……
　　……
　　許樂耐心地聽著老人將抵抗組織的條件壹條條列出來，直到最後心情終於變得有些異樣，右手按在那份文件之上，蹙眉問道：“我只看到我們的義務，權利在哪裏？妳們又能做些什麽？”
　　“我們會把活著的妳……送回妳的部隊之中。”沃斯望著他的眼睛，平靜地說道。
　　“這遠遠不夠。”許樂看著老人渾濁的雙眼，無比認真地說道。
　　“我們會為妳們提供帝國皇家直屬部隊的布置情報，協調妳們與被占行政星民眾之間的關系，幫助維持各行政星的秩序。”
　　沃斯停頓了片刻後微笑回答道。他說的這幾條正是聯邦部隊進入帝國星域之後，感覺最棘手的幾個方面。
　　“我懷疑妳們的能力。”許樂望了壹眼樓下後，搖頭說道：“我甚至懷疑妳領導的抵抗組織影響力能不能夠擴展出這片貧民區。”
　　“我能把妳從大師範府裏救出來，這已經證明了我們的能力。”
　　“不，我根本不相信妳們有能力做到這壹點。”許樂盯著他的眼睛說道：“有人在幫助妳們，那個人是誰？”
　　老人渾濁的目光落在文件上，根本沒有理會他這個顯得有些不禮貌的問題。
　　“難道妳要我相信，就憑樓下這些無組織無紀律的黑幫打手，妳們就能突破帝國部隊的包圍？妳所承諾的條件，協調，治安，情報……我無法相信妳們能做到，就算整個帝國星域裏的黑道皇帝全部是妳最狂熱的支持者，同樣如此。”
　　“妳低估了我們的力量，並且嚴重缺乏行政管理的經驗。”老人緩緩擡起頭來，望著他說道：“要維護被占領星球的治安，要恐嚇那些熱血遊擊隊的父母妻兒，要從黑夜裏搜取妳們需要的情報……再沒有任何人，比這些黑道分子更加合適。”
　　許樂默然，發現對方說的話雖然看似荒謬，實際上卻很有道理，他搖著頭問道：“這些黑道分子敲詐勒索，無惡不作，能夠享有富裕而放縱的生活，他們為什麽會跟隨妳，冒著死亡的危險去反抗皇帝？而且難道妳不擔心抵抗組織裏充斥著這種野心家和屠夫，會是件很危險的事情？”
　　“要在帝國這樣壹個危險的獨裁社會裏尋覓光明，我們必須團結壹切可以團結的力量。木恩雖然從事著很多不正當事業，是被很多人畏懼或敬佩的黑道領袖，但卻是組織的高級幹部，他和他的幫派，是抵抗組織最可靠的武裝力量之壹。”
　　“木恩和我們壹樣，都出身賤民，他的全家大小都死在帝國皇賊們的屠刀之下，所以我們從來不會懷疑他的忠誠程度，因為我們擁有壹樣慘痛的經歷和改變這個世界的決心。”
　　“就如同妳壹樣，妳是聯邦人，妳想要回到聯邦的決心自然也不用懷疑。”
　　老人望著他的目光忽然變得柔和了起來，微笑說道：“說到這壹點，我還要代表很多帝國民眾感謝妳。”
　　“感謝我？”
　　“妳在天京星生活了近壹年時間，或許在妳看來帝國的階層矛盾並沒有激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那是因為妳沒有機會去別的星球看看……那些被賤民血水染紅的星球。”
　　老人的眸子裏跳躍著冰冷的火苗：“天京星是帝國的臉面，皇帝陛下自然不會允許出現太過血腥的屠殺事件，而在那些賤民們敢於反抗的星球上，皇帝陛下的屠刀從來沒有入過鞘。”
　　“卡頓就是他最大的壹把屠刀，上千萬的起義者與無辜的平民死在他的血腥鎮壓之下，變成他升爵風光的籌碼……”
　　“這幾年夫差皇帝冷落他，也是不想與這個屠夫手中鮮血牽扯太多關系的緣故。”
　　“卡頓死在了妳的手中，千萬顆不甘閉眼的頭顱和他們茍延殘喘的親人，都會感謝妳替他們報了仇。比如妳剛才見過的木恩，他的妹妹就是死在卡頓直屬師的鐵蹄之下。”
　　“妳們用不著感謝我。”許樂停頓片刻後解釋道：“我是替自己報仇，殺卡頓的時候並沒有想到這些。”
　　“可他終究還是死在妳手上。”沃斯老人微笑說道，“所以與妳達成某種協議，比較容易說服組織內部的年輕人們。”
　　“好吧，我承認妳是壹位優秀的說服者，這個協議我個人表示贊同。”許樂說道：“可是我壹直在思考壹個問題，按照妳們的政治理念及綱領，如果……聯邦部隊壹直深入，如果帝國白槿王朝真的覆滅，那麽妳我雙方肯定會再次發生激烈的戰爭。”
　　“但那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沃斯老人並沒有在許樂面前隱藏什麽，簡單明了地說道：“妳們這些侵略者是擺在我們面前的第二座大山，我們總得先掀翻壹座山再說。至於妳們的政府官員，拿到這份協議後，肯定也會有類似的看法。”
　　“在當前的歷史階段，我們可以是朋友。”
　　“在以後的歷史階段，我們必然是敵人。”
　　“至於在更久遠的歷史長河中，聯邦和帝國之間會變成怎樣的關系，那就交給造物主去處理吧。”
　　面前的老人在抵抗組織德高望重的領袖、充滿投機精神的冷酷商人、帶著虛無主義氣息用簡單概念歸納復雜未來的哲學家這三個角色之間不停轉換，這種轉換讓許樂感覺有些怪異，總覺得這種氣息非常熟悉。
　　很自然地，他想到了雙月節舞會上施公子那位叔父，那位青龍山最傳奇的人物，不由微微皺眉，嗅到了某種詭異的味道。
　　“最後壹個問題，是重復的問題。”他望著椅中的老人說道：“究竟是誰把我從大師範府裏救了出來？”
　　“是我們。”
　　“我不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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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長年戰爭的關系，許樂過往對帝國全體民眾都沒有哪怕壹絲好感，對帝國內部的政治鬥爭更沒有絲毫興趣。
　　在天京星都城貧民區裏呆了近壹年的時間，尤其是那座溫暖小院裏的蘇珊大媽和保羅，漸漸改變了他的心態。在內心深處，他清楚帝國下層貧苦而少自由的民眾反抗皇族的統治有天然正確性，在情感立場上，他同情那些受壓迫的人們，只是他依然不會主動做些什麽。
　　因為正如沈老教授說過的那樣，宇宙裏從來沒有什麽道理，自然也就沒有什麽真正的公平，他身為壹個聯邦公民，首先要保護的是聯邦，要維護的是聯邦內部某些值得維護的東西。
　　人類的悲歡或許能夠相通，如果承認聯邦人和帝國人都是人類的話，聯邦人應該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帝國人的悲傷或喜悅，只是自家門前的雪還沒有掃幹凈，縱看著他院瓦檐塌了，又能如何？
　　問題是現在局勢急轉直下，他已經坐到了別人院落搖搖欲墜的屋檐下，不得不被迫與這家院落的主人聯手，於風雪天裏認真勞作。
　　許樂坐在修理廠二樓陽臺上，望著天京星都城黑壓壓的貧民區建築群，有所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