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四章 七組集合(下)
間客 by 貓膩
2018-6-26 19:10
大雨滂沱,出租車內慘嚎連連,車門忽然打開,姜睿醫師被狠狠推下車,捂著青腫流血的臉,癱倒在雨水裏低聲哭泣,看上去十分淒慘。
輪胎高速旋轉,帶起兩道激烈的水花,呼嘯離開湖灣碼頭這片偏僻巷口,瞬間消失在雨夜之中。
黎明到來,黃色出租車安靜地停在港都某處社區外,那位面容普通的司機默默看著社區大門,看了壹下時間,掐熄手中煙卷,然後往車廂內噴了些空氣清新劑。
他每天清晨負責接送壹個男孩上學,算是壹份穩定的收入,只是那名男孩的有錢母親格外挑剔,態度驕傲蠻橫,如果讓她聞到出租車內有煙味,又是壹通訓斥。
想著那名婦女尖酸刻薄的嘴臉,出租車司機忍不住搖了搖頭,搖下車窗玻璃,希望晨風能把味道全部吹走。
因為戰爭的緣故這兩年聯邦的物資供應非常緊張,使用混合動力的出租車,無論加灌氫氣或是使用電力站充能價錢都在不停地飛漲。
跑出租的師傅們想要維持收入,除了繞遠路宰生客這種常見手段外,也不得不愈發註意節省每日的支出。
所以雖然壹月份的晨風有些寒冽,他仍然沒有打開空調,只是把工作服衣領掀了起來。
衣領能讓被凍麻木的腮幫子暖和些,卻管不到腹部,當年在戰場上腹部中槍留下的後遺癥,讓他每每遇到寒冷,腹部便會陣陣酸痛難忍。
出租車司機臉色微微發白,揉著自己的腹部,想起那些很久沒有見到的家夥曾經嘲諷自己有了壹個風濕關節胃,唇角忍不住露出自嘲的笑容。
他叫劉佼,前七組隊員。
劉佼已經退伍多年,並沒有參加過那次首都春雨夜中針對姜睿醫師的打臉活動,但上個月他從某位隊員電話裏得知此事,並且知道那名醫師現在正在港都,所以他毫不猶豫決定去進行監督。
夜裏跑出租生意本來就不好,拿出壹些空閑去重溫壹下當年執行任務時的感覺,非常不錯。
想著昨夜那個在雨水裏痛苦翻滾的醫生,劉佼愉快地笑了起來,然後註意到社區大門的鐵柵欄緩緩打開。
小雇主和他那位難纏的母親就要出來了,劉佼搖了搖頭,打開空調,自己卻拿了壹塊抹布走下車。
就在他準備把出租車擦的更幹凈時,壹名身材魁梧的男人走了過來,很直接自我介紹道:“我來自黑鷹。”
劉佼緩緩瞇起眼睛,看著對方說道:“有什麽事?”
那名男人看著他說道:“我們想招妳。”
劉佼沈默片刻後搖了搖頭,低聲回答道:“我在白水幹了太多年,已經幹膩了,不要再來找我。”
“在七組和新十七師和在我們這個圈子裏,妳壹直是公認最好的駕駛者。這裏說的駕駛是全方位的駕駛,無論機甲裝甲車甚至是飛船。”
來自黑鷹的招募主管望著他神情凝重說道:“但不應該包括出租車,像妳這種人物開出租車實在可惜。”
很久沒有聽到專業人士的贊揚,劉佼此時表情有些復雜,片刻心動之後微澀笑道:“妳應該很清楚,政府壹直盯著我們這撥人,除了開出租我不能做別的。”
前七組隊員無論在前線或是退伍,始終是聯邦政府監控的對象,像昨夜那般痛揍沒有背景的醫生無所謂,但想要重新進入像黑鷹這種地方,非常麻煩。
黑鷹主管臉上的惋惜之情非常誠摯:“太可惜了。”
然後他取出壹張名片遞了過去,說道:“如果以後情況有變,請直接撥打這個號碼,我的分部現在直屬鄒小姐管理,她非常看重妳,這是她的電話。”
鄒小姐應該就是望都公寓裏那位部長千金?劉佼用兩根手指夾著名片,皺眉望著那名黑鷹主管的背影,很隨意看了壹眼名片上的電話號碼。
然後他下意識裏轉過名片,名片背面有四個手寫的字,還有壹個不起眼卻非常清晰的花押。
任何執行聯邦政府私活的雇傭小隊,都有自己的秘密標識,七組也不例外,而且這種秘密標識壹直延續到整體編進聯邦部隊,進入新十七師。
那個花押正是七組的秘密標識,除了隊員自己之外,本應該沒有任何外人能夠知道,此時卻出現在名片上。
名片背面那四個手寫的字是:
“集合待命。”
……
……
劉佼看著那四個字,看著那個花押,瞬間想起無數過往,硝煙彌漫的戰場和香煙彌漫的營房。
他的眉毛挑了挑,眼眸驟然明亮,唇角神經質般牽動,似乎想要笑,卻又硬生生把這抹笑意壓制下去,最後變成雙唇間輕揚吹出的壹連串口哨。
“我說那個誰!妳還楞在那兒幹嘛,還不趕緊把這邊的泥巴擦掉,真是個懶貨,明明昨天晚上下了那麽大的雨,也不知道提前洗洗車!”
出租車旁壹名牽著小男孩的少婦,怒氣沖沖瞪著他喊叫道,劉佼怔壹怔後,輕言細語回答道:“洗妳媽逼。”
渾身名牌的婦人臉色變得異常蒼白,舉起顫抖的手臂指著他的臉,咆哮道:“妳不想幹活啦!”
劉佼不再理她,拎著藍色防脫毛抹布坐進出租車,伴著尖銳的輪胎摩擦聲,就這樣揚長而去。
那名婦人目瞪口呆站在街邊,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讓平時那個憨實怯懦的出租車司機變成了這樣。
窗外冷風吹在劉佼微燙的臉頰上。
記住號碼後,他就把那張名片嚼碎吞進腹中,才發現原來纖維紙的味道也是那麽好,於是他快活地哼著小曲吹著口哨,開著黃色出租車在港都大街四處亂跑。
從現在開始,他敢拒載了。
……
……
“記得去菜場買洋蔥,今天晚上的炒合成肉,我可不想還吃青椒炒的。”
因為年齡和生育的關系,護士長的身材有些輕微的變形,當然她不會允許自己丈夫對此發表任何評論。
她提起女士包匆匆走到門口,回頭和丈夫擁抱,在他臉上親了壹口,忽然看著他的眼睛,認真說道:“如果真覺得悶,要不要去找些事情做?”
“家裏不差錢,其實妳要覺得辛苦,也可以不用去醫院上班了。”白玉蘭微笑回答道。
妻子瞪了他壹眼。
房門關閉,白玉蘭開始打掃衛生,晾曬衣物,開始了自己全職家庭婦男的壹天。
露臺外面飄著雪,他站在仿日曬燈下,站在旗幟般的衣物下面,從晾衣架尾盒裏掏出壹個煙盒,取出壹根點燃後,貪婪地深深吸了壹口。
多年的家居生活,沒有工作,如果換成別的男人或者會非常不適應,肯定會有些失落寂寞感覺,但白玉蘭從來沒有這些感覺,他很適應甚至享受。
十六歲不到就開始拿起槍械殺人放火替政府賣命做私活雖然不能說是無惡不作但卻可以說飽經風霜慣看狂風驟雨打的花枝零落,這種經歷過於豐富的男人壹旦回到世俗平靜的日子裏總會顯得比尋常人平靜更多。
不過就是鋪床疊被做飯洗碗,當年被那個可惡家夥用兩千萬買過去當生活秘書早就已經做慣了這些事情,哪裏會有什麽不適應和抵觸情緒。
淡藍色的煙霧彌漫在露臺間,白玉蘭微笑望著窗外的雪花,滿意於此時身旁的溫暖,當年身上那股特殊的閨柔陰冷氣息早已被家庭與親人搓揉成了溫和。
他下意識裏擡起挾著煙卷的手,想用大拇指把額頭細碎發絲掀起,手指什麽都沒有碰到,才發現原來自己早就已經把頭發剪的短且清爽。
習慣的力量還是這麽強大,白玉蘭搖頭自嘲笑了笑,就像手指間的煙卷,戒了兩年終究還是沒有戒掉。
房間裏傳出孩子的呼喊聲,白玉蘭面色劇變,趕緊打開露臺窗戶,把還有壹半的煙卷扔了出去,然後扯下壹塊毛巾拼命地扇動,希望能夠把煙味扇走。
“爸爸,妳又抽煙了!”
三歲的兒子抱著壹把玩具槍,氣鼓鼓地瞪著他,手指頭放在扳機上,似乎隨時可能射出懲罰的子彈。
白玉蘭尷尬笑了笑,蹲下說道:“千萬不要告訴妳媽。”
兒子格格笑著說道:“那我要看電視。”
白玉蘭沈默片刻,準備端出父親的威嚴,卻發現在這場戰爭中自己是註定的輸家,只好默默輸入家長控制密碼,打開客廳墻上的電視光幕。
聯邦新聞頻道正在播放戰地紀錄片,經過後期處理的畫面上看不到太多鮮血和殘肢,只有聯邦部隊的英勇和帝國敵人的怯懦愚蠢,所以白玉蘭並不擔心才三歲的兒子會被這些戰地紀錄片熏陶成變態殺手。
但他非常不理解這麽小的孩子不愛看動畫片,卻天天抱著玩具槍對著戰地紀錄片興奮不已,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強大生物標記遺傳作用?
“我的好兒子,妳長大後的理想是什麽?”
白玉蘭靠著沙發坐在地板上,手裏拿著壹罐啤酒,感覺非常舒服,看著拿著玩具槍不停對光幕上帝國人射擊的兒子,忽然問了壹個所有父母都會問的蠢問題。
兒子轉過身來,扭著屁股興奮地大喊大叫道:“我要當軍人!我要當英雄!”
然後小家夥指著電視上幾臺正在呼嘯高速前進的黑色機甲,大聲說道:“爸爸,我要開機甲!”
白玉蘭端著啤酒罐的手微微壹僵,望著光幕上那些熟悉的機甲身影,眼睛漸漸瞇了起來,他很少在家裏談論自己的過往,就連妻子也只知道他是個很有錢的退伍軍官,卻不知道那些更細節的東西。
沒有說不代表從來不會想起,不會想念,那是白玉蘭人生前半段所有的光榮與驕傲,其實他壹直很想通過敘述重溫那段回憶,卻找不到合適的談話對象。
“妳知道這種機甲的編號嗎?”他看著兒子試探問道。
兒子大聲回答道:“知道,是MX!”
“設計MX機甲的人,是妳爸爸認識的朋友。”
白玉蘭終於再也忍不住,喝了壹口啤酒,笑著自我介紹道:“聯邦最早失敗的MX機甲,就是妳老爸我試的機,後來研發成功的也就是妳現在看到的這些MX機甲,也是妳老爸我試的機,妳說老爸厲不厲害?”
小家夥緊緊抱著懷裏的玩具槍,盯著他很長時間,皺眉說道:“爸爸,除了抽煙妳還撒謊,這樣不乖。”
MX機甲和七組是人生最大的驕傲,然而在自己兒子面前,這些驕傲卻成了撒謊的證據,自尊心備受打擊的白玉蘭表情難看地繼續喝酒,不再多說壹個字。
落在沙發夾縫裏的手機發出嘀的壹聲輕響,白玉蘭伸手進去掏了半天才找到,他有些疑惑誰會聯絡自己,還是說又是壹份該死的垃圾郵件?
目光落在那個多年沒有看到的郵箱地址上,白玉蘭眉眼間的氣息驟然犀利,他沈默放下啤酒,走進臥室將這封郵件打印出來,然後拿出直尺斜30度角壹靠。
最簡單卻很少有人會用的常規插字加密手法,直尺靠上去後清晰地顯出壹行文字,以某固定數序跳躍去看,便能看到四個字:“集合待命。”
用最快的速度銷毀手機裏的郵件和打印出來的紙張,白玉蘭走到露臺上取出藏著的藍盒三七,望著窗外的雪花再次點燃壹根香煙,沈默了很長時間。
“爸爸,妳又抽煙了。”
“乖,妳先自己玩,明天讓妳繼續看電視。”
“爸爸萬歲。”
白玉蘭微笑望著沙發上蹦跳的兒子,走進廚房後臉上的笑容卻快速收斂,此後他壹直呆在廚房裏,再也沒有出來過,誰也不知道他在裏面做什麽。
下午四點鐘妻子坐著地鐵從陸軍總醫院下班歸來,疲憊的護士長胡亂將包扔到沙發上,教訓了兒子幾句,走進廚房四處看了看,皺眉問道:“洋蔥呢?”
白玉蘭從水槽旁站起來,表情有些緊張,回答道:“下水槽壞了,修了壹天忘了去買。”
妻子捂著額頭無奈嘆息壹聲,拉開儲物櫃發現連青椒都沒了,搖頭說道:“算了,晚上吃面條吧。”
她走進臥室去換家居服,聲音卻壹直沒有停止:“小白,我想給我們單位黃麗介紹男朋友,她年紀不小了卻還是壹個人,讓人瞧著實在是可憐。”
“那就介紹吧。”白玉蘭蹲在水槽旁隨意回答道。
“我就是想問妳有沒有合適的戰友幫助介紹壹下。”
“當兵的有什麽好,太粗魯。”白玉蘭回答道。
妻子從臥室裏探出頭來,眉開眼笑說道:“妳不就挺好?比女人都細致,哪兒粗魯了?”
如果平時說出這句話只怕會惹來帶著閨房樂趣的色情回答,然後就是壹陣天雷地火激烈纏綿,但今天廚房裏那個男人明顯沒有這些興致。
“說起來幾年前在醫院看到妳的那些戰友,人真的不錯,咱們也沒辦婚宴,他們居然湊了那麽多份子。妳這個人也真是的,既然都是朋友,就該多走動走動。”
白玉蘭從水槽旁站起身,笑著回答道:“會走動的。”
在他腳前,水槽下的暗門正在緩緩關閉,裏面那七把不同規格的軍用槍械泛著金屬光澤。
多年未動的槍支要重新保養清潔直至寒光重現,只需要壹封信、壹聲集合的命令,以及壹天的時間。
……
……
史航在棲霞州開了壹個蛋糕店,因為有達家的關系,生意相當不錯,店裏的姑娘格外漂亮。
像這樣過著不錯生活的隊員還有很多,退伍後的他們正在緩慢地重新融入社會,融入本來屬於他們的圈子。
兩年前,江錦在家族支持下開了家連鎖電影院,然後他想請和自己同批退伍的某名老隊員去做經理。
那名老隊員卻說,以前在部隊裏老子是妳的頭兒,現在妳居然想當我的老板,門都沒有。
江錦汗珠直流,或怒罵或跳腳或懇求直到最後快要跪下來,那名老隊員終於同意了他的請求,卻堅持認為自己沒資格做經理,只肯在電影院做清潔工。
電影院在南科州,這是壹個黑道橫行的地方,某個小幫派並不知道影院老板的家族背景,更不知道那個年輕老板有七組履歷,於是小幫派試圖收取保護費。
然後他們沖進電影院鬧事的時候,遇到了壹名拄著掃帚的中年落魄漢子。
留下七具昏迷成員的身體,小幫派終於明白網絡上那個段子是真的,每家公司都有壹個傷不起的清潔工。
散落在這顆星球上的前七組隊員們,退伍之後依然受到聯邦有意無意的監控,他們就像劉佼和白玉蘭那樣,沈默誠懇老實地生活著。
有人正在召開某制藥企業的董事會,有人正在推銷自己的保險,有人在南半球的沙灘上望著藍天白雲發呆,似乎要將白雲看成戰場上的硝煙。
某壹天,他們通過各種途徑看到了四個字。
然後董事會依然繼續,推銷保險的雙唇依然淩厲,看風景的還在看,電影院依舊幹凈,蛋糕店的小姑娘雙頰依然被小老板調戲的紅暈朵朵開。
沒有人知道,他們已經開始在默默地準備,準備迎接分別三年的戰友兄弟,準備迎接新的命令,準備戰鬥。
七組,已經集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