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客

貓膩

都市生活

 世界上有兩件東西能夠深深地震撼人們的心靈,壹件是我們心中崇高的道德準則,另壹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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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二章 不擇手段

間客 by 貓膩

2018-6-26 19:10

  壹朵紅花映在灰蒙蒙的玻璃上,然後潔凈出塵,分外美麗。
  邰之源移開落在那抹鮮紅上的目光,看著街道上沈默行走的示威人群,在很長時間裏沒有開口說話,雖然兩人小時候曾經同桌同行同嬉,曾經無猜,甚至有過某種隱性的婚約,但在光怪陸離的這多年後,早已變作了平靜。
  “整整三年前,憲歷七十二年的那個秋天,聯邦曾經出現過這種似曾相識的畫面。”
  他看著沈默穿行於南科州首府街道間的人群,感慨說道:“只不過那時轟動整個宇宙的大遊行,是總統要樹立自己的權威,震懾七大家的反對力量,而今天這場遊行,卻是要把他從臺上拉下來。”
  鄒郁輕輕抿了抿唇角,目光落在右手間的報紙上,眉尖微蹙問道:“首都特區日報特刊妳看過了,有什麽想法?”
  邰之源搖了搖頭,端起杯中清水飲了壹口,輕輕咳了兩聲。
  “我很疑惑,鮑勃和伍德從哪裏找到的證據,就像當年麥德林專案時壹模壹樣,當所有人只有壹個模糊的判斷,徒勞尋找佐證時,他們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在聯邦裏引爆了壹顆驚雷。”
  鄒郁側身看著他蒼白瘦削的臉頰,稍壹停頓後繼續說道:“沈默行軍已經半年,無論是妳還是我,都找不到這麽有力的東西,妳難道不覺得奇怪?”
  “不奇怪。”邰之源說道:“妳說了,這和當年查麥德林時的情形壹模壹樣,那麽很明顯,這些東西是當年許樂走之前留給他們的,至於查出來這些東西的那個家夥……我也見過。”
  他靜靜回望鄒郁的清媚眼瞳,似乎想要從她的反應中確認某些已經不存在的事實,但終究沒有能夠得到回應,沈默片刻後繼續說道:“鮑勃主編的文字裏也提過他已經死了,但我相信施清海這種人就算是死了,也會在死前留下足夠讓他的敵人痛楚不堪的伏筆。”
  聽到那個已經近三年沒有聽到的名字,鄒郁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嫵媚清麗的容顏依舊如同寒風中驕傲的紅花,只是握著紅酒杯腳的右手上微顯蒼白,然後她轉過身去,平靜望著窗下沈默的人流,不讓邰之源看到自己的眼。
  邰之源看了她側臉壹眼,看了窗下人群壹眼,端起水杯喝了壹口,轉身走回辦公桌前,目光掃過廢紙簍裏的碎屑,說道:“半年來,競選本部的事務總略都由妳壹手擬定,我必須要說,妳展現出來的優秀籌劃能力很令我佩服,所以我從來沒有反對過妳的任何壹項策劃案。”
  “但這次不行。”
  他擡起頭,看著鄒郁繼續說道:“這份策劃案太暴力,而且是由我們主動挑起的暴力。”
  被邰之源直接否定,鄒郁的表情依舊沒有什麽變化,望著窗下如螞蟻般緩慢向市中心商業區行走的示威人群,說道:“沒有鮮血出現在電視光幕之上,根本無法觸動民眾麻木的內心,無暴力,不革命,妳應該很清楚,任何群眾運動最終都會進入暴力的輪回,如果我們不做好準備,並且掌握主動,那麽只會被風吹雨打成歷史上的笑話。”
  她緩緩回頭,冷漠望向邰之源,手中那杯葡萄酒艷紅似血:“歷史上青年的革命罕有成功,就在於他們思考的過於簡單過於天真過於理想化,作為這場運動領袖的妳,雖然同樣年輕,但不能犯同樣的錯誤。”
  邰之源舉起手阻止她的解釋,微笑說道:“不用解釋太多,我比競選本部這四百名工作人員,都更清楚妳選擇這個激進方案的真正目的,妳還是想趕在杜少卿回來之前,激化當前的局勢,逼那個人出現。”
  “但妳犯了個錯誤。”邰之源蒼白瘦削的臉上,笑容漸漸斂去,揉著疲憊的眉心緩聲說道。
  “妳過於高估了許樂的影響力或者說能力。無論他戰鬥力有多強大,或者身份有多敏感,但他終究只是壹個人,改變不了大勢,就算他依舊還是當年的那個人,眼看著聯邦陷入混亂悲傷之中,現身於我們面前,他又能做些什麽?”
  “而且妳不要忘了,他終究是帝國人,他是帝國皇帝的兒子,我們已經三年沒有見過他,沒有人知道他在帝國那邊是不是享用了親情之類的東西,沒有人知道左天星域君王的寶座會對他有怎樣的改變,但……我們知道他是帝國人,那他就是敵人,妳必須明確這點。”
  “作為他最好的朋友,妳應該清楚他是什麽樣的人。”鄒郁淡然說道。
  “除非是真正的石頭,否則任何人都會改變,尤其是他遭受了正常人根本無法想像的精神沖擊。”
  邰之源平靜又堅定地結束了這場尚未真正開始的討論,說道:“關於暴力這種東西,雖然無法避免,但壹定要控制,壹味煽動民眾情緒,挑起階層對立,那我們和當年的麥德林,如今的帕布爾,又有什麽區別?”
  聽到這段話,鄒郁沈默了很長時間,雖然沒有說什麽,但已經等於表示了認同。作為沈默行軍運動隱藏在幕後的決策部門主管,她的表態對於這場註定將要改寫歷史的群眾運動有很重要的意義。
  “我已經觀察了半年時間,但由於壹直沒有深入到抗議前線,所以壹直沒有想明白,妳究竟是怎樣把街頭田野裏的洶湧洪水,變成現在窗前這種可愛跳躍的溪流。”
  她望著窗下極有秩序的遊行隊伍,遠遠看著那些黑色口罩外散發的平靜笑意,蹙著眉尖疑惑問道:“我們都知道,人多了就會出事,數萬人在田野在城市裏行走了這麽長時間,絕對會產生壹些難以控制的意外事件,而且熱血的年輕人天然擁有自己的訴求和對領導權的渴望,在這種容易放大欲望的環境下,妳怎麽能夠讓他們保持這種服從?”
  “以情動人,以理服人,以利誘人。”
  邰之源平靜說道:“遊行隊伍裏任何想出頭,想破壞規矩的人,無外乎是想獲得更多的利益,政治或者是經濟,所以每當發現這樣的人,我就提前用錢砸昏他,然後再把他趕走。”
  他走到窗邊,指著街道兩側那些正在鼓掌的南科州市民,繼續說道:“事實上妳應該很清楚,為什麽遊行隊伍所經之地,往往都能受到市民的歡迎,除了遊行隊伍保持秩序,不破壞他們的生活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因為這些市民清楚,沈默行軍壹旦成功,帕布爾被迫辭職後,他們可以得到很大的壹筆收入。”
  鄒郁將紅酒杯放在窗臺上,望著那些揮舞著小旗幟,鼓掌歡呼的圍觀群眾,想到半年前那場震驚聯邦的新聞發布會,想到身旁虛弱的男子就那樣把晶礦聯合體分了出去,忍不住泛起壹絲微嘲的笑容,輕聲喃喃說道:
  “這真是壹場史無前例的大收買,妳說如果帝國皇帝肯給出足夠的利益,狂熱支持戰爭的民眾會不會忽然集體變身成為和平主義者?”
  “內部事務和戰爭不能放在壹個平臺上對比思考,不過戰爭的根本目的本來就是為了利益,如果帝國能夠出讓足夠的資源,不要說民眾,我也不支持這場戰爭繼續下去。”
  邰之源望著窗下,雙眼微瞇淡然說道:“聯邦政府控制著太多資源,但有壹點,他們永遠也比不過我,他們沒我有錢,這是壹場簡單粗暴的戰爭,我就是要用錢把帕布爾生生砸落塵埃。”
  “真是囂張的宣言。”鄒郁微微壹笑,淺啜紅酒,“可妳不要忘了,夫人對妳的決定非常憤怒,那些大家族裏很多人認為妳這個決定是在發瘋,本部的流動資金已經快要用完,難不成妳還真準備讓簡水兒小姐再去開幾場義演籌備資金?”
  “不是所有人都認為我這個太子爺發瘋了,所以現在看起來,那些被評論為容易被利益蒙蔽雙眼的商人,反而擁有壹雙足夠深遠的眼睛。”
  邰之源微笑說道:“當然,那位病重的老爺子或許是個特例。告訴妳壹個好消息,我剛才接到利孝通的電話,昨夜鐵算利家莊園開了大會,最後的決定是:三林聯合銀行將向我們提供充裕的無限度的援助。”
  鄒郁眉梢緩緩挑起,臉上泛起壹絲含義難明的笑容,說道:“這真是壹個好消息,至少幾萬人的盒飯和露營帳篷終於有保障了,另外就是,連利緣宮老人都看好妳,說不定會影響夫人的態度。”
  聽到夫人的態度這五個字,邰之源不知道想起什麽,表情變得有些復雜,然後劇烈地咳嗽起來,痛苦地扶著窗臺,蒼白臉頰上不健康的紅暈像暮雲壹般散開。
  穿著壹身白裙的少婦白琪推門走了進來,焦慮地走到他的身後,輕輕替他舒緩痛楚,然後取出藥片餵進了他的嘴裏。
  邰之源微笑表示感謝,然後輕輕揮了揮手。
  白琪看到他的模樣,稍微放心了些,安靜地推門離開,就像先前根本沒有出現過,只有鄒郁註意到她關門時警惕地看了自己壹眼,不由微諷壹笑。
  “我聽許樂說過,白琪是妳的第壹個女人,我真沒有想到,以妳的身份居然會如此長情。”
  “這與長情無關,我很喜歡她安靜老實,知道本分,既然她不願意離開,我便好好待她就是。”
  邰之源忽然微微壹怔,皺著眉頭想了很久,有些不確定說道:“好像許樂就這個問題威脅過我,難道我是受了他的威脅?”
  “妳那個婚事已經拖了兩年,和白琪的存在有沒有關系?”
  “妳也很清楚,在我們這種人的世界裏,婚姻和感情向來無關,只是那些大家族裏很多人都認為我發瘋了,那麽怎麽舍得把自己的女兒嫁給我?這大概也是我善待白琪的原因,女人都很麻煩,她是例外。”
  鄒郁想到先前白琪關門時隱蔽而警惕的壹瞥,微嘲說道:“沒有能力的人才會認為女人是麻煩。”
  “這和能力無關。”邰之源笑著感慨道:“許樂對抗整個聯邦時,敢拿起槍就肆無忌憚蠻不講理地四處殺人,可即便強大如他,遇著他那幾個女人,也沒有任何辦法,我看他逃了三年都不敢回聯邦,或許和他不知道怎麽處理那些女人的關系更大壹些。”
  鄒郁微微聳肩:“在背後嘲笑自己的朋友可不是好習慣。”
  “好吧,那我們繼續說回先前的收買。”藥效看來極快,邰之源臉色迅速回復正常,望向她說道:“有位評論家曾經說過這樣壹句話,壹個社會的落後首先是精英的落後,而精英的落後最顯著的標誌就是他們經常指責民眾的落後,郁子妳現在的心態,已經有了這種味道。”
  “精英不是壹個罵人的名詞嗎?”鄒郁看著窗下街道上的民眾,無所謂地又望了眼天,直接評價道:“不過我確實認為他們很落後。”
  邰之源回答道:“如果有所謂落後,那是信息獲得渠道不暢的緣故,知道的多了,自然就不落後,比如首都特區日報的讀者。”
  頓了頓後,他補充解釋了壹句,“這是喬治卡林說的。”
  此時的他和鄒郁自然不知道,在遙遠的左天星域,在帝國首都的郊區,許樂正在毫不客氣地指責封余大叔,也就是喬治卡林本人,是壹個虛偽的只知道指責民眾落後的精英。
  “喬治卡林已經死了,我們還是把註意力放到還活著的人們身上。”鄒郁問道:“關於這場戰爭妳怎麽看?局勢動蕩會對前線造成的影響妳計算過沒有?”
  “這場戰爭不能再持續下去了。”邰之源以罕見的嚴肅,直接回答道:“媒體的報道壹直在被過濾,但妳我應該都清楚前線的情況有多險惡,尤其是那顆墨花星已經打了三年,戰況之慘烈令人難以想像。”
  他看著鄒郁繼續說道:“死的人已經太多,和獲得的利益相比太過失衡,最關鍵的問題是,付出如此大的代價,聯邦依然不敢言必勝,即便杜少卿壹直在前線,同樣不能必勝,那麽便沒有繼續下去的理由。”
  “帝國人對待戰爭的態度和我們不壹樣,當面臨危局時,他們可以很直接地直接拿人命往裏面填,就靠著肉和鋼鐵對抗,然而他們有壹千多億人,難道聯邦能把他們全部殺光?”
  鄒郁思忖片刻,皺眉說道:“只要晶礦夠多,足以支撐三支整編艦隊的常規巡航,聯邦艦隊便可以封鎖墨花星,等到地表上的帝國部隊被孤立,帝國後方兵員無法源源不斷地補給,妳的悲觀便毫無意義。”
  “前提是晶礦足夠多,聯邦沒有誰比我更清楚晶礦儲備的情況。”
  邰之源說道:“X星系的晶礦采掘提煉,因為三年前政府的強力滲透而比預期要晚半年,就算沒有這些情況,至少還要兩年多才能量產,這兩年多時間怎麽拖下去?還要死多少人才能拖下去?帝國怎麽可能眼睜睜看著這壹幕發生?到那時,X3必然又是第二顆墨花星球。”
  “打仗必然會死人。”鄒郁微微蹙眉,不悅道:“妳知道我從小在大院長大,作為軍人子弟必然有為聯邦犧牲的心理準備,如果怕死人就撤退,就不打了,那真是個天大的笑話。”
  “不要忘了我也曾經是名軍人,還是個很勇敢的軍人,所以我壹直贊同軍人應該擁有某種特權,因為軍人需要殺人,需要死人,和尋常的民眾本來就生活在不同的河中。”
  邰之源看著她的眼睛,語速雖然平緩語氣卻格外嚴肅:“但我從來不認為軍人有理由有義務要為壹場沒有意義的戰爭獻身,這場戰爭發展到現在,對聯邦已經沒有任何好處,反而變成了替政府爭取榮光和民意支持率的道具,這很可笑更很可悲。”
  他指著窗外說道:“在政府裏那些人的作用下,甚至在妳我的作用下,如今的聯邦民主開始庸俗化,而政府早已開始黑幕化,為這樣的政府而戰,為政府的存續而戰,對於前線的部隊來說是最大的侮辱。”
  “權力這種東西確實有某種可怕的魔力,帕布爾總統墮落的太快,快到超出我三年前最惡劣的想像,他開始享受權力所帶來的快感。”邰之源輕輕撫額,感慨道:“就像鮑勃主編說的那樣,總統開始習慣並且享受這些手段,對於聯邦來說是壹場災難。”
  “秘密行動到了壹定程度,人們往往會忘記他最初的目的是什麽,妳們就是需要權力,越來越多的權力,而權力越多,他們就越無所敬畏。”
  邰之源眉頭微蹙,看著街道遠處那片商業中心廣場,感受著那處隱隱傳來的不安感覺,聲音微寒做出對政府的最後評論:“無所敬畏的人,往往會不擇手段。”
  因為沈默行軍運動,因為數十名聯邦名人包括簡水兒在內的聲援,因為某些媒體以及網絡論壇揭出的種種黑幕,帕布爾總統所領導的政治派別,在各州議員提前改選中遭受到突然的打擊。雖然政府的民意支持率依然在百分之五十七左右震蕩,而且帕布爾派別的議員依然保持著議會山上的微弱優勢,但是可以想見,隨著首都特區日報的文章,政府的日子將會變得越來越艱辛。
  在鄒郁看來,杜少卿率領鐵七師承載榮光歸國,除了能在象征意義上替總統和政府加分之外,對當前的政治局勢很難有什麽實質幫助,憲章光輝在上,部隊根本無法赤裸裸地參與到政治事務之中,所以聽到邰之源不擇手段四字評價後,她蹙著眉尖開始思考,政府和帕布爾總統會采取什麽樣的手段,來壓制當前的浪潮。
  “不要忘了帕布爾總統穿了幾十年的那件漂亮衣服。”
  邰之源走到辦公桌旁,撥通了壹個電話,提醒她說道:“他以底層民眾代言人自居,所以在表面上會有很多忌諱。我相信他會用民眾來對抗民眾,事後可以很平靜地說,這是民眾的選擇和自由。”
  ……
  ……
  在他們二人腳下的那層樓裏,工作人員忙碌地接聽著電話,通過近距離全頻通話系統,與街道上的示威人群保持著密切聯系,同時遙控著地面的十幾個小組,保證沈默行軍的秩序。
  擁有近乎無限量資金支援的邰之源,組織起了壹個多達七百人的工作團隊,話說當年帕布爾競選總統時,他就這樣做過,正如邰之源在樓上的感慨,如今只不過是壹場反動罷了。
  因為專業所以效率極高,整個工作團隊對沈默行軍的組織堪稱完美,尤其是進入到S1星球之後,由港都向首都的行軍,秩序之良好,氛圍之平靜,就是政府控制的官方媒體也挑不出任何問題,儼然變成壹場民眾平和表達政治訴求的狂歡,所以工作人員們雖然辛苦,但臉上的表情壹直非常輕松。
  直到此時此刻,部門主管接到了樓上那位太子爺的電話,緊接著收到了街道上傳來的第壹手消息,表情頓時變得極為嚴峻,而瞬間掌握情況的工作人員們,更是震驚地沖到了窗邊,用不可思議的神情,望向了南科州五條大街交匯之處,那片最繁華的商業廣場。
  ……
  ……
  戴著黑色口罩的遊行隊伍,在南科州首府市民的夾道歡迎中,揮手微笑,或揮著小旗幟跳躍,正在向商業廣場集中。
  稍後他們將要在這裏舉行壹場集會,通過媒體向民眾宣告自己的訴求,揭露總統及其領導下的政府的種種黑幕——縱使沒有媒體願意播出,他們還有壹招大喇叭。
  就在陽光清漫的時刻,忽然從西南方向那條大街上湧來壹片黑壓壓的人群,因為人數太多的原因,根本無法分辨出究竟是幾千人還是幾萬人,從微黑的臉頰和衣著來看,應該是本地人,最後還是示威隊伍中大大的橫幅昭示了他們的身份。
  “南科州第三重型機械廠。”
  “納圖引擎制造中心。”
  和戴著黑色口罩的沈默行軍隊伍截然相反,這些明顯也是來示威的人群壹路行走,壹路咒罵,甚至還在用手中的擴音器不停敲打路邊的消防水柱,發出類似戰鼓的噪音,氣勢顯得格外囂張。
  縱使邰之源收買了三大產業聯合工會的全部領袖,但是依然無法抹去帕布爾總統耗費畢生心血,在底層民眾和產業工人心中鑄就的地位,現在從西南方向湧向廣場的這支遊行隊伍,明顯支持政府壹方,示威人群中不時響起尖厲的叫喊聲:
  “我們宣布,正式退出產業工會!”
  “叛徒可恥!”
  “帕布爾總統萬歲!”
  “打倒壹切貴族老爺!”
  “聯邦不是帝國!我們不歡迎貴族!”
  “七大家的狗崽子,滾出南科州!”
  ……
  ……
  沈默行軍已經數月,在聯邦各州不是沒有遇到過支持政府的反對隊伍,但因為沈默行軍隊伍的自制,也是因為各州警力的有效布置,雙方之間從來沒有發生過激烈的沖突,往往都是隔著欄桿互相詈罵叫陣,那時節就算是邰之源手下優秀的工作團隊,也無法阻止遊行隊伍摘下黑色口罩,問候對方的直系親屬以及姻親。
  但今天的局面明顯不同,那些來自南科州各大工廠的支持政府遊行隊伍明顯有備而來,而且這支隊伍裏明顯混雜著壹些衣著表情與周遭人群顯得格格不入的男人,這些男人像老鷹壹般盯著沈默行軍遊行隊伍,時不時低頭輕聲說幾句什麽,而其中有些人則是在用越來越骯臟的話語,挑動工人們的情緒。
  闊大的商業廣場被警署設立的圍欄隔成了兩片區域,支持政府和反政府的遊行隊伍將這兩片區域擠的滿滿的,看上去就像是壹片充滿沙丁魚的淺海,黑壓壓裏透著令人心悸的預感。
  支持政府的人群對著那邊破口大罵,反政府人群暫時還在保持沈默,只是集體豎起了中指,表示自己的不屑,有過於激動的年輕人壓抑不住憤怒,透過黑色口罩模糊喊了兩句,大意是有膽子妳們就沖過來。
  壹位剛剛得知弟弟在墨花星前線戰死的工人,瞪著血紅的眼睛,望著面前戴著黑色口罩的人們,用嘶啞的聲音吼叫道:“妳們這些賣國賊!妳們這群王八蛋!前線還在打仗,妳們就這麽亂七八糟地搞!無恥!”
  “等總統先生把七大家送進監獄,聯邦實現真正民主,老子要殺妳們全家!”
  壹位剛剛得知兄長在墨花星前線戰死的學生,憤怒地壹把揪下臉上的黑色口罩,沖到長桿邊對著那名工人咆哮道:“妳媽才是賣國賊!妳們全家賣國賊!妳要上了前線,妳第壹個跪帝國人面前!還不如老子提前壹刀捅了妳!”
  也許他們的兄弟曾經在墨花星球上並肩戰鬥過,甚至有可能犧牲在同壹片戰壕中,直到離開這個世界的那瞬間,依然親如兄弟,然而他們卻在後方的城市中,為了彼此所認同的正義,為了自己所以為的對聯邦的熱愛,威脅著彼此的生命。
  類似的對罵不停響起,有人開始向對方吐口水,有人開始脫褲子露屁股表示輕蔑羞辱,汙言穢語和小動作,在兩片人海交界的地方,變成亢奮憤怒的情緒,讓廣場上空氣逐漸升溫,局勢愈發緊張,這時候只要有壹顆小火星落下來,就極有可能變成壹片焚燒壹切的危險大火。
  就在這個時候,憤怒的兩支遊行隊伍中,除了那些表情陰沈的男人之外,沒有誰註意到,更危險的情況正在發生,負責維持秩序的南科州警署和應急鎮暴部隊,不知道什麽時候悄無聲息撤出了廣場。
  ……
  ……
  邰之源緩緩放下電話,面無表情看著光幕上傳回來的現場畫面,沈默很長時間後,對身旁的鄒郁解釋道:“州政府拒絕了我們的要求。”
  鄒郁冷聲說道:“為什麽?就算這是聯邦政府的陰謀,有大人物給了壓力,但難道他們不知道,如果在南科州首府發生流血事件,他們也沒辦法向公眾交待?”
  “只要價錢合適,什麽都是可以賣的,至少在官位上面,政府擁有比我們更多的資源。”
  邰之源此刻雖然依舊平靜,但可以看出他的臉色已經變得越來越白,不是驚懼,而是隱藏在胸臆間的憤怒不屑。
  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樓下應急決策部門主管,顫聲急促匯報道:“議員先生,警署拒絕向我們解釋撤出警力的原因。”
  邰之源自嘲壹笑說道:“他們已經向我解釋過了,聽說南郊失火,警署所有警力被迫征調前去支援,所以無法顧及廣場這邊,他們希望我們能夠敦促人群保持平靜,不要與對方起沖突。”
  說完這句話,他走到窗邊向遠方的廣場望去,仿佛能感受到那處沸騰的熱氣,穿過了面前的玻璃,撲面而至,燥郁逼人,令人艱於呼吸。
  “還真是不擇手段啊。”
  鄒郁走到他身旁向那邊望去,難抑心頭憤怒,壹把摘下鬢間的紅花,揉成粉碎,說道:“堂堂聯邦總統,連臉都不要了,誰還能戰勝他?”
  ……
  ……
  沒有了警察,沒有了鎮暴部隊,示威人群裏充斥著陰險的挑事者,廣場旁的樓宇裏隱約還有很多黑衣人影在閃動,局面的惡化激發只不過是瞬間的事情,壹場混戰就此爆發。
  事後很多年都沒有人能弄清楚,是哪壹方率先沖過了護欄,又是哪壹方打出了第壹拳,事實上弄清楚這些也沒有任何意義,在當時廣場的緊張對峙氣氛中,就算有人放壹個屁也會點燃危險的導火索。
  南科州支持政府的工人遊行隊伍,在混戰之初迅速獲得了優勢,經歷了半年愉悅行走的沈默行軍隊伍,對這樣的局面明顯沒有做好足夠的心理準備,當看到對方舉起橫幅,躍過護欄沖過來時,被人群推擠在最前方的數百人,竟呆滯了很長時間。
  壹名從S2漫漫遠征而來的環山四州工人,被三個人圍住不停地痛毆,身體像蝦米壹樣痛苦地縮著,口鼻處開始滲出鮮血,代表他身份的黑色口罩早已不知去了何處。
  到處都是叫罵聲,拳頭和腳尖砸中人體的恐怖聲響,充滿暴力味道的鮮血,仿佛不要錢般四處潑灑,戴著黑色口罩的人群,剛剛試圖組織起反擊,卻馬上被更強大的攻擊,打成潰散壹片。
  支持政府的遊行隊伍中,那些表情陰沈的男子不知從何處取出麻袋,把袋中的硬石傾倒在地面,人們紛紛拾起,向對面擲過去,而那些根本無法分清是示威人群還是流氓的家夥,更是嚎叫著四處廝打,冷血地用腳尖猛踹對方的胸腹。
  石頭破空而至,沈默行軍的隊伍中無數人頭破血流,陣形更加潰散,廣場之上到處充斥著悲慘的畫面。
  從港都過來的女教師滿臉是血,捂著臉癱倒在噴泉水池旁,睜著驚恐的眼睛,瞪著那些兇殘的同類,卻沒有註意到旁邊有個滿臉是血的男人正不懷好意地看著自己。
  西南角,昨天剛辭了郊區灌溉場工作的中年大叔,被幾個人圍住不停地猛踹,眼看著漸漸失去了掙紮的氣力,縱使被血水模糊了的雙眼,能夠看到那只向自己臉踩下來的仿皮靴,卻無法動彈。
  廣場四周的樓宇間,有很多不知道從屬何方的勢力,負責攝錄現場畫面的攝像機在此時冷漠地調轉了方向,刻意選擇戴著黑色口罩的人群憤怒而無助的反擊畫面。
  更遠處的街口,壹群明顯穿著便衣的軍警冷漠地註視著廣場的方向,他們身邊那位官員不停打著電話,臉上堆滿了笑容。
  忽然間壹只遒勁有力的大手斜刺裏伸過來,啪的壹聲打掉官員手中的電話,然後極不客氣地撫住他的咽喉,把還沒有來得及出口的後半段諂媚話語,變成了碎礫般的存在。
  “我最討厭辦事羅嗦的人。”
  街口四周穿著便衣的軍警看到長官被襲,面色劇變,紛紛伸手準備掏出懷中的手槍,然而當他們看到撫住長官咽喉的那個男人,看到那顆鋥亮的光頭時,掏槍的動作頓時變得極為僵硬。
  那個身高壹米九,身材極其魁梧的光頭男人,面容並不如何猙獰可怕,身後的隨從也沒有拿出壹排沖鋒槍,對準這些便衣軍警,然而他們卻絕對不敢用槍去指著他。
  因為他叫張小花。
  這裏是南科州,總統不是最大的,州長不是最大的,甚至憲章也不是最大的。
  張小花才是最大的。
  這裏是聯邦唯壹壹個黑社會可以當選州議會副議長的神奇地方。
  所以當張小花松開手掌,面無表情緩緩撫摩肩後那道醒目刺青時,無論是那位官員還是那些便衣軍警,都覺得雙腿開始顫抖起來。
  “既然妳們的人不準備插手這件事情,那妳們就安靜在旁邊看著,因為,我的人準備辦事了。”
  張小花拍了拍那位官員的臉,然後向混亂的廣場走去。
  ……
  ……
  廣場四周的樓道裏,忽然出現了三十幾名身著黑衣的男人,這些男人準確地找到那些扛著攝像機的記者,極為簡單粗暴地用拳頭讓對方閉嘴,然後沈著臉拖著他們的頭發,在樓道間穿行。
  “我是新聞頻道的記者,妳們不能這樣對我!”
  “我是金星紀錄片廠的人,妳們這些流氓快放開我!”
  無論是威脅還是哀求,都不能讓這些黑衣男人的動作輕柔壹些,記者們被粗暴地綁成畸形兒,扔進陰暗的房間。
  離開之前,黑衣男人的頭目對這些驚恐萬分的記者們做了自我介紹。
  “我們不是流氓,我們是黑社會。”
  ……
  ……
  東南口的那條大街,仿佛被魔術師施了某種魔法,逾千名黑衣正裝男子,提著手中堅硬的木棍,沈默著向混戰的廣場中心沖了過去。
  滿臉是血的壹個流氓,看著腳下同樣滿臉是血的女教師,從對方的恐懼無助中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快感,伸手用力揉弄了壹下她的胸部,然而還沒有來得及體會更進壹層的快感,便感到手腕處傳來壹陣劇痛,壹根木棍直接敲碎了他的臂膀,緊接著把他狠狠擊倒在地。
  眼睜睜看著向自己臉踩下來的狠辣皮靴,中年大叔絕望地閉上了眼睛,所以沒有看到,壹道棍影飄來,以更狠辣的姿態,直接將那只腿砸成了三截!
  自東南口沖進來的黑衣正裝男子們,表情冷峻而沈默,看到沒有戴黑色口罩的人,便是狠狠壹棍子敲下,帶動右臂上的紅色絲帶畫出壹道剽悍的線條。
  他們人數相對較少,但下手極為狠辣強悍,作為專門從南科州各堂口征調而來的專業級打手,哪裏是壹般人能夠抵抗的存在。
  木棍所向,全部是對方的關節,堅硬的木棍與脆弱的人骨相交,不時發出令人驚懼的折斷聲,只用了短短半分鐘時間,便突破到了最為慘烈的廣場中心,然後如炸彈般散開。
  無數慘嚎響起,恰如先前。只不過很多人,尤其是混在遊行隊伍裏的那些便衣警員們,此時被重點狠辣襲擊時的感受,真是天上人間。
  ……
  ……
  鄒郁蹙眉看著光幕上的畫面,很長時間沒有說話,手指緩緩搓著滲出紅色汁液的花瓣,低聲問道:“這是妳準備的?”
  邰之源望著她搖了搖頭,說道:“這只是預備措施,我並沒有想到會成為現實。”
  “妳如果想成為和帕布爾不壹樣的人,這些人應該出現的更早壹些。”
  “有人說過壹句話,人如果沒有理想,那和鹹魚有什麽分別,人如果只有理想,那和泡沫有什麽分別?”
  邰之源沈默片刻後繼續說道:“他不擇手段,我就必須要有些手段,純粹的理想主義者只有壹個下場,被死亡或者被遺忘。另外,這些人會不會出現以及什麽時候出現,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事情。”
  然後電話響了起來。
  ……
  ……
  聯邦有資格有能力控制這種事情的男人,雙肩依然陡峭如山,身體雖然瘦削卻似乎充斥著無窮力量,正沈默看著廣場上的畫面。
  當年仰天大笑出門去,視家族如破鞋的他,在家族遭受致命威脅,生死壹線之際,默然自百慕大飄然而歸,舍了半生打造的異域霸業,於風雨飄搖間,用雙肩扛起家門的名字。
  看了很長時間後,林半山撥通了邰之源的電話,開口說道:“當總統先生連臉都不要了的時候,我們所需要做的事情就比較簡單壹些了。”
  “不擇手段這種事情,我比較擅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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