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章
歷史的底稿 by 張鳴
2018-5-26 06:02
寫在前面
作為壹個教書匠,讀書寫字,本是自家的功課,時間壹久,就變成了習慣。每天如果不看幾頁文字,幾天不寫上幾個字,心裏就空得慌。據說,古代有寫了文字,不求人知而藏之名山的,近人也有宣稱,寫東西只為自娛 自樂,根本不想發表的。不過我從來沒有這麽高的境界,除了曾經寫過的情書和偶爾寫過的日記之外,寫了就想發表,比較俗壹點的說法,就是想把文字變成鉛字,換些鈔票。小的時候, 曾經有壹個時期,自己的理想就是長 大以後能夠賣文為生 。
理想化為現實,或者夢想成真,其實是個很煞風景的事情,尤其是像我這種不那麽有品味的夢想。妳會發現原來妳的夢想居然是這樣壹種具體的勞作:在媒體的催促下,隔幾天就要交作業,生命不息,作業不已。於是突 然悟到,為什麽佛家要用“業”這個概念,來概括說明人覺悟前的行為意識,真是生命有涯,苦海無邊,作業難休。
當然,沒有人強迫我,如果我能橫下壹條心,把鋼筆和電腦都扔到垃圾堆裏,把書壹把火燒了,從此披發入山,或者下海,也不是不可以。可是,我做不到。古人有把讀書人比成吞砒人的,那時候沒有鴉片之類的毒品, 沒事給自己找病的人就小劑量地吃砒霜玩,時間壹長就成了癮,明知道對自己身體有害卻還要吃。讀書的行為,有點類似,有上癮的感覺。曾經看過壹個外國的小說,說是在法西斯德國時期,某博士被納粹抓去,不上任何刑 罰,也不關集中營,好吃好喝,就是不許看書,幾乎活生生憋死;後來冒險偷了看守壹本關於國際象棋的書,在關押期間沒日沒夜地研究,從來不知棋的他,等到自由來臨的時候,已經成了舉世無雙的高手。小說也許是虛構 的,但我對書的癡迷,卻的確是文化革命的時代,革得遍地找不到書這種情景逼出來的。
余生也晚,“文革”爆發的時候,我才9歲。不過,不幸的是,正好在這個時候,我剛剛學會看書,不光看有畫的小人書,還能看有字的大本書。很多人都會有這樣的體驗,剛剛學會某種“本事”的時候,往往是最為著迷 的時候,跟剛學會騎自行車,剛學會下棋壹樣,都勁頭大得不得了,黑裏白裏就想這個,任誰也攔不住。可是,大家都知道,恰在這個時候,全國上下開始燒書了,壹個“封、資、修”,就把幾乎所有我們能看的書全夥囊括 了,古代的都是封建主義,外國的都是資本主義,蘇聯和東歐國家的是修正主義。就連家裏有馬恩選集,都會被指責說是不突出毛澤東思想,有教條主義之嫌。革命開始的時候,跟著大孩子屁股後面看熱鬧,不用上課,天天 玩,打群架,還挺興奮,可是時間長了,沒有東西看,總覺得饑渴得慌。沒等革命的熱火勁過去,我們壹些同病相憐的小夥伴們開始私下傳起了書看。這些書,都是燒余抄剩的孑遺,有心人冒險藏起來的,不過都挺好看,有 小說,也有別的東西。由於屬於非法行動,而且狼多肉少,每本書傳到手上的時候,規定的閱讀時間都很少,少到了苛刻的程度,壹本500頁左右的小說,居然給妳的時間只有3個小時。好在,那個時候,饑渴到了近乎瘋狂地 步的我們,看書個個都像是吞,可以壹頁壹頁囫圇個地咽下去。算起來,我肚子裏大部分的外國小說,以及中國古典小說名著四大部中除《紅樓夢》之外的三部,都是這麽看完的。當然,比起那些能看到內部灰皮書的人來, 我們在黑龍江農場所讀到的東西,肯定屬於小兒科,不過,那卻是跟我生命的那壹段息息相關的惟壹精神食糧。
就像傑克?倫敦筆下那個餓壞了的水手,獲救後總是掩飾不住對食物的瘋狂欲望壹樣,我眼下對書的感覺,多少有點饑渴久了之後的變態。最大的毛病不在於總是要看書,而是看得快,看得雜。待到能寫或者寫了有人要的 時候,看了以後,就還要寫點什麽。2005年結集的隨筆集《歷史的壞脾氣》,由於出版日期大大拖後,所以,這本書剛剛賣了幾個月,我發現壹年積攢下來的東西,又可以出壹本了。
現在這本集子裏,雖說大多是寫給報刊的專欄文章,其實還是讀書的感想,東壹點,西壹點,點到為止,每篇都不長,每令讀慣了長文章的朋友感到不解氣。《歷史的壞脾氣》出來的時候,我跟朋友開玩笑說,這書放在 衛生間裏最合適,方便壹次,差不多就可以看完壹篇。我的東西,大雅之堂肯定是上不去的,而且我也不想上去,在單位,地位很邊緣,做的事也很邊緣。寫隨筆也就是圖大家壹樂,如果樂了之後還能想起點什麽,當然更好 。
這樣說,也許壹向對我有學術上期許的人們,尤其是我的學生,會感到有些失望,說怎麽這個張鳴怎麽這麽俗,怎麽離學術越來越遠?當然,學術我還是會碰的,大塊的文章偶爾也會寫上壹篇兩篇的,像從前在《讀書》 上發的那種,別人看來學術性比較強的隨筆,也還會寫。但是,我雖然身在高校,卻從來沒有把自己定位於壹個學者,所以,對我來說,寫東西就是要說事,借事講道理,其實並不太在乎說的這個事和道理算不算是學術。對 做歷史的人來說,首先必須追求真實,不能不顧事實,沒有根據地亂說;其次要寫得明白曉暢,讓人讀了舒服;當然,道理講得也能令人信服,而且若有所悟,那麽,就更好了。我壹向認為,在中國,思想的缺失顯得比學術 的落伍更加嚴重。在千人壹面、千口壹詞的境況裏,壹個稍有個性的人,常常會感到窒息,打破這種窒息,對我來說,就是時不時地發壹點不合時宜的怪論。其實,也只是看起來怪,本是用常識的理性判斷出的常識而已。可 惜,現在國人已經把常識忘記了。
兩只老虎跑得快
中國的抗戰,產生了特別多的英雄,也產生了特別多的漢奸,最大的兩個漢奸,要算是汪精衛和陳公博。雖然這兩個人做漢奸時,能控制的區域,不過長江三角洲周圍巴掌大的地方,但在名義上,他倆卻是中國最大的傀 儡政府的魁首。雖然在為虎作倀、跟日本侵略者合作方面,做的不見得比別的漢奸更多,但影響卻最大。抗戰勝利後,將他們釘在恥辱柱的最頂端,應該是名實相符的。
汪、陳二人政治上是搭檔,生活上也是好朋友。原本汪精衛出走的計劃,陳並未參與,可是到了汪已出走,日本人卻改變前約,不給汪壹個體面的臺階,而原來參與密議的高崇武、陶希聖競相逃離的時候,陳卻從香港來 到了上海,壹頭紮進了“火坑”,說是要夠朋友,講義氣。
汪精衛是國民黨的元老,也是國民黨的能臣,他和胡漢民兩個,原是孫中山的左膀右臂。國民黨統治時期,大家每周都要背誦的“總理遺囑”,就是汪的手筆。辛亥年廣州起義失敗,汪精衛憤而進京,刺殺攝政王,“引 刀成壹快,不負少 年頭”,誰不欽敬?汪更壹表人材,風流儒雅,不知引得多少閨秀名媛仰慕。胡適曾經說,如果汪精衛是個女人,他會死心塌地地愛他。當然,是男子,也愛。汪夫人陳璧君體態臃腫,相貌壹般,但汪精衛 卻壹直潔身自愛,連丁點的緋聞都沒有過。那時,國民黨內,漁父(宋教仁)之才,兆銘(汪精衛)之德,都是大家公認的。汪精衛投敵後,國民黨內元老壹片嘩然,差不多都會提到那句諸葛亮罵王朗的話:“卿本佳人,奈 何做賊?”有痛恨,也有惋惜。